朱明 | 从马六甲看印度洋的历史

      15世纪初,郑和船队七次下西洋,每次都要穿过马六甲海峡。作为通往印度洋的咽喉,马六甲是必经之地。一百年后,葡萄牙人占领了马六甲。这个枢纽后来又落到荷兰人手中,19世纪又被英国人控制。马六甲既留下了葡萄牙、荷兰、英国的足迹,也保存有印度人、马来人、华人的文化。类似泉州,马六甲曾是一个“环球港”。人们很容易将这座城市与葡萄牙人的统治画上等号,但却忽视了它也属于印度洋世界。

  从马六甲到开罗

  郑和每次经由马六甲进入印度洋世界,主要前往霍尔木兹、也门和东非。红海是连接地中海和印度洋的枢纽。随着14世纪伊尔汗国的衰落,欧亚陆路和波斯湾商路被阻塞,红海商路得以迅速发展。红海的北边由埃及马穆鲁克王朝统治,南边由也门拉苏里德王朝主导,两者各占一半,严守红海南北出口,垄断并瓜分香料贸易带来的巨额利润。

  当郑和第六次航行到这里时,正发生一次重大变故。1421年,南印度卡利卡特的船只绕过亚丁,直接进入红海,希望避开也门拉苏里德王朝的高额关税。但是,在麦加的外港吉达,南印度船主的货物被当地统治者谢里夫没收。以往的惯例是亚丁作为中转站,印度船只将胡椒运到那里,再由红海商人将胡椒转运至亚历山大港,卖给享有特许权来此批发香料的威尼斯商人。这一变故让马穆鲁克苏丹巴斯贝嗅到了商机。他认识到,打破也门的垄断就是为埃及带来机遇。于是他派出代表控制吉达,使南印度船只于1424年顺利抵达这里,从而将香料贸易的主导权从亚丁转移到了吉达,掌握在自己手中。也门拉苏里德王朝失去香料贸易特权后,加上内部纷争不断,很快衰落下去。

  有学者认为,正是郑和船队在西印度洋地区开展的香料收购,使这里的香料供应陷入紧张,有可能加剧了也门与埃及在争夺红海商路主导权上的竞争。香料是印度洋地区的特产,西边有阿拉伯半岛南部的乳香、没药,中间有南印度的胡椒、肉桂,东边则是东南亚的丁香、肉豆蔻。印度洋地区的人们常将香料融入饮食中,欧洲和东亚地区的人们也都需要香料。明朝对香料的需求量很大,除了饮食需要外,社会中上层渴求各种熏香,朝廷甚至用胡椒作为俸禄发给官员和士兵。这种巨大的需求量影响到印度洋地区的香料市场。

  明朝在吸纳香料的同时,也大量供应瓷器等本土产品。近两年,在海南岛三亚南边150公里处深海海底发现的西北陆坡一号沉船,已提取出500多件瓷器。经初步判断,这艘沉船属于正德年间,此前还有弘治时期的里纳号沉船。像这样在15、16世纪沉没的船只有很多,它们满载瓷器等商品,似乎都是到马六甲进行货物中转。在印度洋周边发现的沉船和沿海考古也可以证明,东非、红海、波斯湾沿岸这一时期都有使用中国瓷器的情况。肯尼亚和坦桑尼亚还有在建筑上镶嵌碎瓷的做法,以彰显主人的财富和地位。这表明,即便在郑和之后,还是有不少中国商品通过马六甲这个枢纽港进出印度洋,瓷器、香料都是重要的大宗商品。

  埃及的马穆鲁克苏丹避开也门,对香料加强垄断后获得了丰厚的利润,并且用来推进城市建设。在开罗老城,很多美轮美奂的清真寺、市场、宫殿建筑群,都是建于这一时期。这或许可以让我们避免形成去开罗只看金字塔的错误认识。中世纪晚期的开罗,由于与印度洋地区和地中海地区均有贸易往来,积聚了大量财富,这充分体现在城市的建筑上。采取垄断措施的苏丹巴斯贝建造了以其名字命名的壮观的建筑群。15世纪后期的苏丹凯特贝、16世纪初的末代苏丹坎苏·古里也都斥资建造了华美的建筑。这充分体现出埃及作为交通枢纽的地位,而马六甲与其一道,保证了印度洋—红海—地中海商路的畅通无阻。

  从开罗回望马六甲

  1498年,达伽马带领葡萄牙船只绕过好望角进入印度洋,开辟了东西方贸易的新航路。短短十余年,新航路就拓展到了印度洋周边的重要枢纽。在马六甲,今天还可以看到葡萄牙人留下的痕迹,包括圣地亚哥城门和圣保罗教堂。葡萄牙人于16世纪中叶进入澳门,向东最远拓展到日本长崎,还曾活跃在浙江舟山的双屿港。这些港口与印度洋地区的果阿、霍尔木兹、亚丁、莫桑比克岛一道,成为葡萄牙全球网络的重要节点。

  即便葡萄牙人进入印度洋,控制了诸多枢纽,印度洋世界内部依然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东南亚提供香料,南亚提供胡椒和布匹,东非提供象牙和黄金,中国提供瓷器和丝绸,红海和波斯湾提供贸易渠道。各区域相互协作、彼此依赖,各种地方性商品在不同区域之间流动,构成了浑然一体的印度洋经济世界。在此过程中,不同文明在印度洋各地之间交流融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印度洋特征。

  葡萄牙人控制了若干贸易枢纽,损害了传统地方政权的利益,从而激发反抗。印度洋周边的政权或者自行结盟,或者向势力较强的埃及寻求支援。马穆鲁克王朝曾在16世纪初援助过古吉拉特,奥斯曼帝国1517年兼并了埃及以后也经常帮助古吉拉特,并出兵支持亚齐,帮助它们对抗葡萄牙人。

  奥斯曼帝国虽然是陆上帝国,但也会以埃及作为桥头堡,将势力渗透进印度洋。它先是攻克亚丁,控制了红海南部出海口。然后于1538年派舰队远赴古吉拉特,助其从葡萄牙人手中收复第乌。到16世纪中期,奥斯曼帝国又数次远征波斯湾,打击霍尔木兹的葡萄牙人,但未能成功。而在此过程中,奥斯曼帝国征服了也门、阿比西尼亚,并设立行省,派总督管理。在16世纪70年代,随着印度洋周边新一轮反葡浪潮的兴起,奥斯曼帝国在与西班牙、威尼斯争夺地中海,进行勒班陀海战的同时,也积极向印度洋扩张,沿着东非海岸向南远征,试图夺取葡萄牙的据点莫桑比克,向东则到印度洋的最东边,支援亚齐对抗葡萄牙。

  亚齐向奥斯曼帝国求援,后者正是看中了前者的经济和战略地位,与其结盟,施以援手。索库鲁帕夏担任奥斯曼帝国大维齐尔后,于1566年派数百名携带火枪的士兵抵达亚齐,协助亚齐苏丹在马六甲的要塞对葡萄牙人发动大规模围攻。双方的合作极大地钳制了葡萄牙对马六甲海峡的封锁。葡萄牙人对亚齐的胡椒出口毫无干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大量胡椒出口到红海地区,再进入奥斯曼帝国和地中海。在绕过好望角的新航路出现以后,红海的香料贸易和“旧商路”再度繁荣起来。

  对于16世纪中后期经过红海商路进入地中海的香料贸易出现复兴,布罗代尔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西班牙为了维持在地中海的经济地位同葡萄牙展开的大西洋商路竞争,以及美洲白银大量涌入地中海,导致了红海商路的复兴。这种将战略与经济考量相结合的做法,推动了印度洋地区的贸易活动和文明交往。而处在印度洋两端的开罗和马六甲,通过广泛的商业网络而被连接起来。

  直到17世纪荷兰人和英国人到来以后,印度洋世界的统一性才逐渐被破坏,甚至成为英帝国的“内湖”。布罗代尔在其著作中强调了北方人(荷兰人、英国人)到来之前地中海东西两侧的统一性,也感慨“北方人的入侵和地中海的衰落”。毋宁说,印度洋亦如此,各个区域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以至于奥斯曼帝国和亚齐会为了香料而联合,与波斯湾的葡萄牙人也会为了贸易而妥协。这一点上,印度洋与布罗代尔讨论的地中海恰好有所呼应。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中国历史研究院重大历史问题研究专项“印度洋史史料整理与研究”(23VLS029)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https://www.cssn.cn/gjgc/mhgj/202407/t20240701_5761967.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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